大约从高二开始，每天晚上睡觉前，我没有再吻过他，也是从那时起，我一次次抑制住了想至少要拥抱他的念头。
因为看得出，他长大了,并不在意这些，一个男孩子，渴望和他的父亲“保持”适当的距离。
何况是一个不太近清理的父亲。
进入高三，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便越发对他的时间斤斤计较起来，为了节省每一分钟时间，我甚至向安排课表的老师求过情——我不能上第五节课——我必须保证在他到家后有饭吃，一点钟前让他能顺利完成每天必需的一场小睡眠。
我请求的原话是：“就半年时间，行行好，等过了这半年，天天给我安排第五节……”
我几乎拒绝了他除了学习以外的一切自由活动，甚至将一直坚持到高一的每周两次网上“冲浪”改为每周一“冲”，每“冲”不得超过两小时，离既定时间还有一刻钟，就开始像闹钟一样不停地“闹”，这让他实在是十分恼火，因为时间并没有到。
也许是碍于父子情面，他才不至于发作。我私下里想，还真是佩服他的海量——能忍天下之不能忍。
我知道他并不快乐，这不快乐是我给的。许多孩子得到的自由时空，他几乎没有。
我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尽管我没有用言语直白地表达出来。我总以为按自己的人生经验，这一年的努力，可以为他赚回未来的十个一年。大学，是人生的起步，要迈好这一步。要尽力。
等等。
虽然我不必每天唠叨，但他一定知道我心里在唠叨。
我是那么的渴望能同他说话，但我时常感到他在躲避，在言不由衷，在话不投机——除非说别的，比如电影、流行音乐或世界地理。
我是多么渴望他能对我敞开心扉，但这些显然做不到，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甚至在和他的妈妈一起寻找我的让他不快乐的原因。
我对他的管理几乎达到无法自控。
仅仅因为我是他的父亲，他才没有在我面前表达真实的情感——那情感包括对我的不满意。
我原以为只要他来到这个世上，我就一定要让他快乐，这个十八年前的想法，从我初为人父那一周就开始了。我一边磨着双脚的血泡，一边蹬着那辆破自行车，在去医院的路上狠狠地发誓，我要让你快乐。后来，我扛着他，背着他，用自行车带着他，慌忙之中让他摔倒在地上的画面，让我到现在都心痛不已，那一次急转弯处的摔倒，仿佛是粉碎了我生命中最尊贵的瓷器，我带着伤痛迅速爬起来，发现包裹得严实的他终于毫发无损，倒是我自己小腿麻木……我是宁可摔倒自己十次，也不愿意轻轻磕碰他一下的呀！
托在我的手臂上，骑到我的肩膀上，爬到我的自行车上，再到并肩行走在路上，一直到跟终于把我摔在他的后面，看着他一天天地比我高……我到底有没有给他需要的快乐，尤其是现在，对他的期望与严格代替了我对他的爱……这一点，如果他有感悟，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会在他的心里潜伏滋长着。
有时想到自己很失败，而这种失败可能是由于自己的个性使然。
对于他而言，我一生中最大的过错可能是中止了他的恋爱，而且中止的速度是如此的快，超过了他恋爱进行的速度。我在他的“早恋”到来之时表现出的敏感与截绝，让他饱受委屈，我决定给他的一生带来快乐的美好念头到此完结。
我一直怀疑，他是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经过我的十八岁的，他以为只有他才有十八岁。
我与他真正的隔膜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可能只是机械地中止，并不能帮他从无奈与痛苦中解脱，倒相反，把他和我一起拖入了泥潭。
他对我的表达是在五月，2008年的五月。但八月中旬我从厦门回来时，碰到的第一条消息，竟是有人看见他在杭州路的某个桥上与一个女生单独在一起，时间大约是晚上9点。我求证了他轻信善良得毫无原则的妈妈：我离开的那几天，他是不是出去过一次？本地一直没有下雨，他手上哪来的伞？是不是帮别人拿的……原来，他果真趁我不在家，以“补过阳历生日”为由，得到了他妈妈的同意，关注奥运会的母亲，轻率地给了儿子一个九点多钟回家的机会……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那个长得很像他的男孩子不是我的儿子，那个看见他的人是头昏眼花，因为他已经跟我“表白”过了他的决心。但我做不到不怀疑，因为他做不到不让我怀疑。
一个人的灵魂一旦出窍，留下的就只有肉身。也就是说，我那个曾经天真、单纯、宁静的儿子，从此走失在我的视野，我和他的隔膜，终于变成了他和我的隔膜。
他情绪低落，心事重重，学习劲头明显不足，成绩没有进步甚至退步了许多，初中同学相互的励志的言语虽然还贴在书桌上，如今也只是成了装饰，我不知道他如何面对上面的文字。
比起他珍贵的恋爱，我放在他书桌上为他励志而制作的“飞机”早已没有了太多的价值，我偶尔趁他上学时揩拭上面的灰尘，就像儿时给他洗干净汗流满面的小脸蛋，一阵无奈涌上心头。我希望他在关键时候起飞，可谁知道他竟收起翅膀放下了他的蓝天，去做了他屋檐下的“麻雀”。
高考。来临。我真的希望能和他谈谈，但谈什么呢？谈抓紧时间？谈英语是他的薄弱环节？谈忘记那个留在他记忆深处的女孩子？我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
他永远是我最爱的人，是那个永远让我提心吊胆的人。作为父亲，我多么希望能回到过去，在他的床边，亲吻他的脸蛋，为自行车夹伤他的小脚丫子而后悔，为他包上新书皮，为他做饭，买回他最喜爱的歌碟……，为他的一份受伤，补偿我十倍的痛。
时间在悄悄地过去，转眼到了新年，到了我盼望的大地回春时节，到了他可以丰收的时节，到了他的成绩稳步上升的时节。我数着即将逝去的离高考已经所剩无几的时间……也许，只有到了今天，他才能不会认为他的父亲全都是错；也许，时间真的能抚平他的伤痛，未来会给他曾经的失落和今天的努力一个适当的补偿，虽然成绩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恋爱”是恋爱中的人的事，但我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
我曾经发过誓，现在也仍然发着誓，我要让他快乐，即使过去我招惹他了；但他现在终于懂了，我那样做，纯粹是为了他的将来——我知道我的儿子绝对相信未来。
春节，他关停了他的手机，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并能自得其乐，外面鞭炮声震天响，也不能打扰他，甚至他不再燃放开心的烟花，我知道他的努力和付出是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