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密友，同乡兼大学校友。他很聪明，我虽说颇为自诩，还得承认他是天才，我充其量只能算作“地才”。他是参照系，使我认识到自己绝非牛顿、希尔伯特一流的人物，所以硕士毕业后，我就工作了。他读博，之后留校任教，很快当上了副教授。
他悟性特高，看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往往另辟蹊径，问题到他手里就像变魔术似地变得异常简明，令人惊讶叹服。他说数学非常非常美，还说“美中有妙，妙在美中。”他有一个口头禅：“妙，实在是妙啊！”每当他神采飞扬摇头晃脑大呼美妙之时，我们便逃之夭夭；如若不逃，他逮住你，势必要与你共同欣赏他的“美妙”。这可是苦差事，他“妙”了一大串，很可能你还是弄不清楚“妙”在何处，给他弄得昏头昏脑，保不定最后还吃他一顿奚落。久而久之同学们对他就“敬而远之”了，只剩下我，因为乡情和他的才华，不忍离去，而他也特别看重我的友谊。
他月入4500元，在同龄人中还不如有名气的小学里的教师收入高。他的同事感叹大学、研究生都是白读了，但他不在意，整个心思都在数学上，吃穿都不讲究。后来遇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生，那位女生也很欣赏他的才貌，但只约会一次便无下文。女方说“没有感觉”。但我猜测实际原因是他父母均是蓝领，而且还有一个弟弟，不可能给多少钱帮他买房子。即使在远郊区，一平米也得八、九千，买套八、九十平米的房子，就得贷款做房奴，日后小夫妻两个得长期给银行打工，在她来说，岂不是自讨苦吃？
这事深深刺痛了他。到哪里弄钱呢？终于他想到炒股了。他说不但要赚钱，还要创立“股指波动方程”！他省吃俭用，投入十万元，这已是倾其所有了。此后每月结余的钱也都投进股市。他痴迷于探究股市奥秘和规律，也因为股价上下波动够刺激，他和我见面日渐稀少了。
去年行情并不好，他还是赚了四万多元，初战告捷。春节时他说今年要赚十万，明年赚二十万……他还把他创立的“股价波动方程”讲给我听。
有四个多月没见他了。（这当中我出差一个月。）今天他不速而至，神情激动而愤怒，就像一头关进囚笼里的野兽，在我的客厅里疯狂、急速地来回走动。
原来今年他亏了将近六万五！
他吼叫着痛斥股市中道德的沦丧，欺骗、造假、圈钱等等。他说亏钱还是其次，钱财是身外之物，使他难以忍受的是他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竟然被一帮“小人”讥讽为“脑残”、“浪得虚名”，并大肆渲染！
他额头高而阔，脸型方正，下颚线条坚毅，鼻子高而挺直，在我看来他很有些真正的男性阳刚之美，只可惜眼睛较小，而且眉骨较一般人凸出，以至于眼睛显得阴森，皮肤也不很白，不是时下少女们所欣赏的。他聪明，对所行之事热情而执着，做学问是好手，处人处事却显得幼稚。他的个性倨傲、固执、怪癖不少，不能以常理、常情揣度、对待他；为了说服他改弦易辙，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我哈哈大笑。“我早就想说，你那个方程屁用没有。”
“胡说！你说，哪里错了？”
“何须问我？若非屁用没有，何至于大败而归？”
“呸！我只不过是马失前蹄。”
“我看你还是及早收手的好。千万不要学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走麦城，输个精光，把吃饭的家伙都输掉了。”我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他恼羞成怒，“呼”地站起来，拂袖、转身、举步欲去。
“拍案而起，绝裾而去，好一个布衣之怒！哪里像个教授？”
这击中了他的软肋，他转过身来，但嘴还是很硬，道：“我们走着瞧！”
“你刚才不是问我，方程错在哪里？方程或许不错，但是方程中各项的系数你怎么确定？”
“根据历史资料定。”
我轻蔑地说：“狗屁不通！”
“狗屁不通？你以为你盖过我了？”
“我宁愿赌搏也不去炒股。我问你，你的方程考虑了股市的谎言、骗术、造假等等因素了吗？”
“这不是股市应该有的！”
“你太理想化了！理想不是现实！世界各国的股市都充满了谎言，不单单是我们中国！告诉你，原本我也打算炒股的，为此我也看了一些书。但是我放弃了。有个叫索罗斯的人，你知道吗？知道？那好。他有句名言：‘……经济活动就是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你要做的，就是在一个谎言还没揭穿前逃离它。’”
他愣住了。
我认为我说的已经恰到好处，该做些迂回工作了。“喂，电影《中国远征军》你看了吗？”
“没有。”
我们谈起了战争。
“你说，战争中该不该讲道德？”
战争让道德走开！你死我活，焉能为道德约束？道德的本质是“为他”的，在战争中讲道德，取死之道也！战争只有一个目标：胜利！对手未投降，未交出其所有，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他！无论使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无论设下什么骗局，也无论杀戮的残酷，不但不会被谴责，恰恰相反，都会被美化而歌颂，颂扬成智慧、勇敢、伟大！历史上尊崇的皇帝大多是开疆拓土的，谁会谴责他的刀下血流成河？
智慧不是战争胜利的第一要素。决定性的因素是力量。力量悬殊，天大的智慧也无用。曹操攻打荆州，诸葛亮虽然足智多谋，也曾取得几次小胜，还是退避一隅。诸葛亮六出祁山，也曾小胜，但终究无功而返，那是因为蜀、魏两国无论在人口、经济和军事实力上太过悬殊。历史上曾经有许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例如赤壁之战，周瑜、诸葛亮的智慧大放光芒；但不要忘记，当时虽然曹操力量占优，却并非压倒性优势，东吴5万兵力加刘备1万兵力，对曹操18万兵力，（号称80万，）兵力对比是1：3，已可一战。
朋友回颜，莞尔一笑，道：“此言深慰我心。”
我继续发挥。历朝历代的君王，并非都是智慧超人，而是拥有绝对的力量。纵然才智出众，也得要君王宠爱你，信任你，重用你，方能获得施展才华的机会。人应该方正，但不能太过，否则只能跟陶渊明种菊、辛稼轩种树了。[1]
于是说起花鸟、山水。
中国山水画中多半有一个手持竹杖的隐士逸民，那是画家表达自己“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和“卷而怀之”的方正。[2]
朋友起身，抱拳致礼，道：“君拔我于泥潭，请受我一礼。自此当种菊、树以自娱矣。”

注[1]辛稼轩《鹧鸪天》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