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食物语

山食物语

斧钺之人散文2025-06-04 05:01:53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山,是土家人共同的娘亲。尽管她的乳房也许并不丰腴,但却把古老的民族喂养得结实、刚毅、子孙延绵。我是大山的臣民和儿子,是咀嚼着山食长大的,山的禀性于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山,阳刚、厚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山,是土家人共同的娘亲。尽管她的乳房也许并不丰腴,但却把古老的民族喂养得结实、刚毅、子孙延绵。
我是大山的臣民和儿子,是咀嚼着山食长大的,山的禀性于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山,阳刚、厚实,时常又云遮雾绕。雨时,大山的褶皱或急流如瀑,或暴满四溢;旱时,仅止丝丝缕缕的泉眼细流。山民们只得在大山提供的坡坡岭岭上,种上苞谷、乔麦、豆、粟米等杂粮和萝卜、白菜、南瓜之类的瓜菜。播撒一把春光,总会收获一捧秋实。到了庄稼成熟时,丘丘块块的红、黄、黑、紫,就成了山民们眼中的画幅和诗歌。收拾回家后,小心收藏,让它们细水长流着滋养一家人的每一个日子。当然,年岁的丰歉,得看老天是否眷顾和成全。遇有歉收的时候,便只好到山里挖葛打蕨。另外,山里时时都会预备着些野菜、野果,免得自己的子民枵腹啼饥。我在做牧童的时候,就时常把牛绳往牛角一挽,便去找些木瓜子(又叫救命粮)、灯笼果、地枇杷、八月瓜什么的填充嘴巴。
收成是含泪挥汗换来的。来之不易,当然也就弥足珍贵。小时候,父亲常一脸严峻的呵斥我们:“浪撒东西会遭雷劈的”;母亲则常给我们讲故事,说一个娃儿,刚吃过饭,去毛厕里屙屎,不想粘在嘴巴边的一粒饭掉在了毛厕板上。他看着可惜,就拈起来吃掉了。这事被天上的菩萨看到了,就让这娃儿做了神仙……老辈人是极其珍视东西的,庄稼收回家后,决不可让它烂掉,于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保存食物的法子就派上了用场:挖地窖藏番薯,做仓和平柜存谷物,甚至屋里的木楼枋桃也利用上了。山民们保存菜蔬肉食,花样既多又好。将瓜果菜蔬晒干,就有了干菜干果系列,如干豆角、干苦瓜、干茄子、干板栗、干核桃、干枣;将肉腌过后用烟火熏,就有了腊菜系列,如腊鱼、腊肉、腊肠、腊猪肝、腊肚、腊血豆腐;将肉和菜拌盐和辣椒什么的扑进坛子,倒扣在水钵里,就有了酸菜系列,如酸豇豆、酸辣子、酸藠头、房子肉、酸酢鱼。就是平时里,担心菜肴吃不完坏掉,辣椒和盐也是着得多多的,好便于二餐再吃。
“三天不吃酸和辣,心里就象猫爪抓,走路脚软眼又花。”这种饮食习惯的形成,并不似民间流传的蛋生鸡还是鸡生蛋之类的二难问题那么难以破解。其实,它是长期以来这种怜惜食物保存食物的惯常做法促成的。当然,也与山区的五谷杂粮(就是坪坝里的稻子,也米质坚硬)不无关联。要想食之有味,就必须想法子刺激口舌。于是多放辣椒、花椒、生姜、葱蒜、食盐,多做酸味重的菜肴。同时,身处大山,“丛岩幽谷中,水冷泉冽,岚瘴郁蒸,非辣不足温胃健脾”。
山民们是很会享受生活的。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就曾把我们的饮食调理得有滋有味。回忆起小时候的生活,至今仍有许多吃食令我难忘。辣椒出来了,母亲把红红的辣椒拌上苞谷粉子,用桐叶封紧,扑起来,做成酢辣子。吃时只要着油盐翻炒。其色红黄相间,其味辣中透酸。豆子成熟了,煮熟发酵,并用黄荆渣叶子铺垫、覆盖。待到香气浓郁时,取出佐以花椒、桔皮、桂皮、茴香、生姜、辣椒等,做成五香豆豉,晒干后随时可取用,或蒸或炒,酱香诱人。扯来茄子、青辣椒,在火灰中一滚,和盐和酱,捣乱成泥,做成火烧茄子,鲜辣而略带甜味。平日的饭菜上,母亲总是不断地变换着样式。
山里四时岚气浸漫,而秋后积雪,往往囤至来年春后始消,冬季显得悠远漫长。山民们是“半年辛苦米年闲”。秋后农闲,各家各户备好薪柴,不再轻易出去——当然,有时也出去或猎或渔。由于有的是时间,于是尽着心思侍奉自己的口腹。山民更多的是常于火坑里架三角架,将腊肉、萝卜、豆腐一锅炖,土家人称“三下锅”。据传这道菜还很有来历,说清嘉靖年间,土兵要上前线抗倭,而又恰值年关,为不误军机,提前过年,将备好的东西一锅煮,叫“名菜”,沿袭下来后,更名“三下锅”。有时捕得鲜泥鳅(秋后泥鳅盘了肠,无杂质,不肥),还会做一道“泥鳅钻豆腐”。土家歌谣道:“吃肉要吃五花肉,娶妻要娶十五六,色娇肉嫩味道足,好比泥鳅钻豆腐”。这是拿天伦至乐喻这道菜肴之美,可见非同凡响。其做法为:将泥鳅放于撒盐的清水中饿上一天,吐尽污泥后,再放油让其吞食,然后取整块嫩豆腐于锅中,汤水盖住,把泥鳅倒入,文火加热,泥鳅就会钻入豆腐中。这道菜汤鲜肉嫩味美,吃前只要闻着香味,就会舌底生津、味口大开。冬腊月间,婚嫁便也多了起来。婚姻是人生大喜,主人家会上门遍邀。族亲外戚及平日里伙计朋友,凡有些瓜葛的,均会扶老携幼,云集而来,彻夜畅饮,延续数日。主人家必把台子(宴席)办得热烈、丰盛。土家人讲究“十碗”——取“十全十美”之意。过去时兴“参肚席”,即席上摆上一碗人参熬制的肉皮。讲究熬缸,有萝卜、冬瓜熬肉骨,熬蹄花等。压席面的是扣肉,方法是用五花肉清水煮熟,渍上盐和酒、红糖放油锅中炸,然后切块装碗。此菜肉厚味醇、绵软而不肥腻。——这种婚宴(还有一年中其他节庆、社日或白会),是山民们享受美食大餐的场合,也是土家厨艺集中展示的平台。在我老家,凡遇这类大会宾客的时候,都得请专门的厨子(分正、副厨)来操办宴席。而这些厨子为赢得众人的赞誉,图个长久的“生意”,也会专心琢磨厨艺。待到年关,更是山民们大畅口福、大块朵颐的时节。为准备年货,前前后后要忙数十个日子。年近了,糍粑也就叠起来了,腊肉也就挤满炕了,酒水也就灌齐缸了,团馓也就堆成小山了……最具特色的吃食是糯米糍粑、血豆腐、团馓。做糯米糍粑时,将蒸熟的饭团就粑粑凹中杵乱如泥,出坨压扁,形如满月;做血豆腐,要在杀猪时,取新鲜猪血和豆腐、肉末、花椒、辣椒,拌匀,捏成卵形,以竹筛置火炕上,熏成蜡黄。做团馓,则是选上等糯米蒸熟,倒入用蔑做成的圆圈内压平,晒成半干后用紫果水或其他植物色素点上字或图样,用时放油炸酥。
……由于山民们每家每户对于食物的着意,再加上隆重盛大的宴集品评,将土家的餐饮文化催生得枝叶纷披、多姿多彩。几年前,我曾有幸参加过武陵源风景区举办的首届土家名菜大奖赛,那情景很是动人:三千多个藏于深山和寻常吊脚木屋的传统菜肴,从四方山野飞来,栖于武陵源城区的比赛场地,塞断了几条街巷。那真是美食的长廊、佳肴的海洋啊,让人咀嚼不尽,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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