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投降那年的秋天。毛庆当了高家庄村长，解放石家庄去支前，书记方美龙带队，不幸牺牲在市郊振头村。美龙留下了一个媳妇，媳妇叫妮儿，是岭上边的闺女，那年才十八了。妮儿和美龙是童婚，一直还没同房婚配，美龙死了，妮儿要死要活地悲恸，哭自己命苦，哭美龙连个根儿把儿都没留下，哭她对不起老方家。末了，又振作精神，参加了支前担架队，不久又在村里混成了事儿；毛庆叫她当妇女主任，她就当了，其实妮儿很能干，这一点像丈夫美龙。高家庄支前是模范，军鞋、军袜、军粮，更是做到别村的前边儿！为此，县里表扬了人家毛庆好几回。解放军打过长江那阵儿，区政府又提拔毛庆，接了高家庄第三任村支部书记，就在那一年，妮儿嫁给了一个解放军连长，做了新媳妇。那连长姓马，是自村人，在村南河边住着，他家门口有两棵杨槐树，院里也有两棵杨槐树，但家里只有一个老爹，是村里积极分子，妮儿过了事就搬过去了，跟公公住着，一直相安无事。
说话全国就解放了，马连长升了营长、团长，刚说要把妮儿接部队，抗美援朝开始了，马团长奉命出国参战，次年的春天，村里村外刮开了老北风，黄天黑地的，格外吓人！老人们都说这不是好风，肯定朝鲜那边要出事，美国人要扔原子弹也说不定！大风过后不久，村里来了几个部队上的人，说是要见马团长的爱人。妮儿一见来人，便双腿发软，预感不祥，马团长肯定是毁了！果不其然，部队的同志要她节哀，她听不懂那话，但她能够读懂同志们脸上的表情！
从此，妮儿又守了寡。
后来，妮儿在麦地里拔草，对支书毛庆说：“他二哥呀！这回俺再不嫁当兵打仗的了。”
毛庆马上批评妮儿说：“你这叫啥话，像个党员干部说的么？”
妮儿说：“俺再也受不住这份惊吓了！”
毛庆说：“你思想太落后了！”
晚上村里干部开会，毛庆非常严肃地批评了妮儿，作为妇女主任，作为革命烈士家属，怎么会有那种思想意识，实在太危险了，也太叫烈士们伤心了！大家都做妮儿的工作，一律批评妮儿，妮儿孤孤单单地掉泪，最后只好做了检查，算是收回了那话。
不久，抗美援朝胜利了，村里人都到乡政府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在千千万万个志愿军将士中，高家庄人就占了十八名，那十八名同志牺牲了两个，其中一个是马团长，还有一个是炮兵战士；伤了一个，是位排长。那排长姓方，是妮儿原来丈夫的当家兄弟。方排长一见妮儿，叫了声嫂嫂，眼圈就红了。他想起了当家哥哥方美龙，也想起了牺牲在朝鲜的马团长。
方排长在家养伤，常是拖着一条拐腿往妮儿家里跑，说是看望嫂嫂，其实是想让妮儿给他擀面、做好吃的，妮儿也愿意给他做，他吃了喝了，就给妮儿讲故事，讲打仗的事，马团长的事，妮儿听着听着就难过起来，这时候，方排长就识趣地住了嘴；有时候，就懂事地离开了；也有时候，就伴着油灯熬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方排长从妮儿家里出来，总是在街门上碰见一个人，那人常是严肃认真地绷着个黑脸块，阴阴地盯人！方排长不怕日本人，也不怕美国人，可不知怎么偏偏害怕这人，这人便是高家庄村支部书记，武毛庆！
毛庆截住方排长说：“白旦！你敢欺负你嫂子，我一手劈了你！”
方排长一脸难堪说：“二哥！你说哪了，你说哪了！”话一边说着，一边就慌不择路地溜走了。但过后，方排长照样还往妮儿家里跑。
村干会上，书记毛庆几次盯着妇女主任想批评，又不知该怎样批评，最后会散了，妇女主任问：“他二哥，你没事吧？”
毛庆恨恨说：“没事！”
妇女主任就又说：“没事俺可走了啊！”
妇女主任妮儿心里明白，毛庆不愿意那个伤兵去她家，那样影响不好，大男寡女的，又是深更半夜价！但她知道，她是嫂嫂，方排长是本家兄弟，他能怎样？她又能怎样！她不反感他，她待见他，这就成了！
麦子黄了，夜里听见布谷鸟叫了，方排长伤好了，要归队。是夜，他来向妮儿辞行，平日很会说的嘴，一直沉默着，几次望着妮儿，欲言又止。
妮儿说：“旦儿，还有话吗？”
旦说：“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那你咋还不走？”
妮儿嗔怪地看着方排长，带着一种挑衅，又带着一种不舍！排长旦儿不敢正视妮儿眼睛，僵持着，挣扎着，不会儿，整个大男人儿就被娘们一双眼睛融化了！
次日，伤兵要走了，村里举行欢送仪式，支书毛庆站戏台上说：“希望你不要给咱高家庄丢人！走到哪要像个人！走到哪要老老实实做人！这才叫人！”不知是鼓励，还是数念。说得方排长脸上红红的，抬不起头。
妇女主任站前边，听了毛庆那话，脸上分明也有几分不自在，于是，她非常在意地看了一眼毛庆，支书毛庆就感觉到了，本想又说什么，想了想，就打住了。过会儿，他独手一挥，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鞭炮响起来，小学生们列队呼着口号，要他保卫祖国，再立新功！
伤兵旦儿出了村口，回头看看，到处都是送行的乡亲，那里有书记毛庆，也有妇女主任妮儿。
妇女主任急走两步，又退了回来，又站在人群里目送着他，直到他整个人儿走远了，那双眼睛还是没有收回来，恋恋的，怅怅的，在五月灿烂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