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洒满了村巷，昨夜的一场暴雨将小村洗刷得一尘不染，瓦舍树木都似乎突然焕发了青春，显得格外精神。夏天的炎热也似乎被这场暴雨赶走了，夹着雨水气息的晨风将阵阵清凉送到村子的每个角落。老人背着粪箕走在村巷里，心情不由地被这一切感染了。他感到自己的决心几乎开始动摇了。
老人来到田野里，走到自己的地边，在麦秸垛前停下来。那是他和儿子一起堆的麦秸垛。老人习惯性地围着麦秸垛慢慢走着，打量着它，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剩下的麦秸还能喂多久。家里养着三头牛，两大一小，一年一个垛的麦秸肯定是不够吃的。开春就得买草了！老人微锁着眉头想。但突然又为自己的忧虑感到好笑了，“我这是干什么来了？不是要走了吗？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老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儿女们总是埋怨自己老糊涂了还什么都管着，看来这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他这样想着，扒开挡在垛前的玉米秸，玉米秸下是他每天给牛扒草时留下的一个洞。
年轻的时候，他常常和一群小伙子在外面疯玩，常常一玩就玩大半夜，回去嫌晚了就睡在野地里。天冷的时候便找个麦秸垛在里面掏个洞，几个人在一起挤着睡上一觉。为这事他还被父亲揍过几次，恨得自己几天不理他。但现在老人想起这一切却幸福的笑了。过去的事情，无论好的坏的，现在再一想似乎一下子就都变得好起来了。没见父母已经有二十几年了。那帮弟兄们也早已不聚了。都早已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哪还敢像年轻时一样疯呢？儿媳妇一进门连最调皮的常常被人骂的没有个人样的猴子都一下子举止庄重了起来，一幅德高望重的样子。谁还不知道他呢！年轻时赶集这小子最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最喜欢偷摸女人的屁股。但是儿子一娶了媳妇他却一下子有了人样，村里人也都不再提那些旧事了，大人小孩都很尊重他，仿佛他本来就是个很规矩的人似的。对于这一点他们这一茬人是很感激村里人的。自己以前也不是个多么规矩的人！他想。他的妻子当年就是被他从邻村骗回家的。虽然说是因为穷得娶不上媳妇，但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村里人以前常常喜欢拿这一点跟妻子开玩笑，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出门。儿媳妇快来的前一天晚上，妻子还絮絮叨叨的为这件事抱怨他。但是打儿媳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人提这件事。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再提过一次。
他的这个妻子已在三年前先他而去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也已经有些模糊了。他记得第一次在油坊里见到她时，她上身仿佛是穿着一件花衫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微圆而红润的脸。转眼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记不清了。当时还以为她会永远是那个样子呢，没想到后来她也老了，也没了。自己对不起她啊！油坊老板的女儿，每天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穿着簇新的衣服，却被自己骗到家里来吃糠咽菜的和自己一起过了那么多年。虽说也常常抱怨，但是过起日子来还是该怎么着怎么着，一丝不差。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他和儿子本想让她多享几年清福的，她想干活时，他和儿子便去阻止她：“老婆子，放下放下！别弄坏了！”“娘，你放下让我来，我比你干得快！”有好几次他偷眼看她，发现她躲在旁边摸着眼泪，多么知心的老婆子啊！她知道他和儿子是心疼她。
“老婆子，你等着，咱们很快又会见面了。不知道在那边你是个什么样子呢？无论怎样我都会好好待你的，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
老人这样想着，分开铺在上面的草，把行李拿出来，背在了肩上。
田里的玉米苗正在贪婪的吸着水份茁壮成长。老人伏下身去，便听到了一阵阵生长的声音。老人感到自己在这声音中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他看着这片田，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时的情景。那也是一场大雨之后。那时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心里只盼望着自己也像玉米一样飞快的成长，以后的事情还没有心思去想。
老人轻轻的叹了口气，便沿着田间小路向着公路的方向走去。
从前的那些弟兄们他也不想去向他们告别了。成家之后，为着一些家庭琐事，已经和其中的几个闹翻了。关系一直不错的几个这几年也是死的死，老的老。还活着的几个，他也不能去见。他们知道了一定会阻止他的，也许还会通知他的家人，那样他就走不成了。
老人这样想着走到了公路边，在桥头找个地方坐下，然后掏出烟袋，装上一袋烟慢慢抽着，等路过的汽车。
老人的儿子在吃早饭时发现不见了父亲，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还没起床，便没有太在意。吃午饭时还是不见老人的影子，喊几声也没人答应，儿子便有些慌了，便去他屋里去看。发现老人虽并不在屋里，屋里的一切却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儿子便松了一口气，以为父亲一定是在他不注意时出去遛达了——最近老人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村里、地里转转。到太阳西斜的时候还不见老人的影子，他才慌了，才催着儿女们四处去找。儿女们找了几圈都说没见着。他便丢下手头的活往妹妹家，几个亲戚家去看看，却都说没见。这时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他想起父亲以前开玩笑时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别担心，我知道你一个人养我不容易，等我老了，我就一个人出去，跑到一个你和二丫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不连累你们。”
他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
也是早晨，漫天大雾，老人站在村口向他挥了挥大手，说：
“儿子，看好家，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