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老师
高粱十四那年,北柳小学附设一个初中班,上边派来四位任课教师,于老师位居其一。他家不在本地,就住进了高粱家的西厢房,吃北柳的棒子面,喝西头大井的水,跟北柳村老少爷们儿磕头碰脸两三年,尽管他没有在北柳村落
高粱十四那年,北柳小学附设一个初中班,上边派来四位任课教师,于老师位居其一。他家不在本地,就住进了高粱家的西厢房,吃北柳的棒子面,喝西头大井的水,跟北柳村老少爷们儿磕头碰脸两三年,尽管他没有在北柳村落户,可毕竟北柳村曾经有过他这么一号,这就好比贼星,刷地一亮,几秒钟便不见了,你不能说天上不曾有过那颗星星。况且,于老师死后葬在北柳村,与北柳的先人朝夕相伴。所以,写北柳人必须有于老师一笔。一
北柳小学建在村东,再往东就是庄稼地,再往东,有一个丈余高的土坡,坡下是一条小道,村里人称它为大驿道,想来应该是老早某个朝代遗下来的。小道不宽,刚够过一辆马车,弯弯曲曲,高洼不平,夏天泥泞不堪,路边长满蒿草,冬天一层暄土,路边的草被羊啃得光秃秃的。于老师就是从大驿道上进的村,骑辆破自行车。那时候,村南早就有了公路,据他自己说,因为偷懒,想抄近道,钻进庄稼地走迷糊了,找不见公路,才走小路进村。
于老师是北柳村第一个穿四兜制服的人,他长得又高又瘦,脖子又细又长,脑袋又圆又大,恰似一根大号洋火棍,一双绿豆眼,因为近视,使劲眯缝着,总叫人隐约感觉出一丝笑意。他是天津人,右派。几经辗转下放到北柳村。
进村头一天,于老师就参加批斗会,据说是上头的安排。
陪他挨斗的,有富农王德禄和他的儿子王乃为、闹日本时混过伪事也就是当过汉奸的及马子、还有四清时四不清的柳久石。这几个人十分卖力气,腰弯成九十度,脑袋低进裤裆里。
于老师最后上台,他挺胸抬头,身板笔直——笔直地走,笔直地停,小眼眯缝着朝台下望。全没有要挨批斗的模样。
就有人带头喊:反动右派低头认罪!
于老师犹豫一下,缓缓地低下头——身子依然笔直,细脖子硬生生向前,弯下去,把自己变成一只大号弯头洋火棍。台下立时响起一阵哄笑。
陪着挨批斗的人也觉出异样,弯着腰扭回头朝于老师望,及马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人向前倾,差点摔个大马趴,踉跄一步才稳住。笑声更响了,混在尘土中升腾。
后来高粱才知道,于老师挨过打,腰伤了,弯不下。
那次批斗会是北柳村最有意思的一次,从头至尾,笑声就没断过,为这个,于老师差点挨顿苦揍,关键时候,高粱爷爷解了围,他喊了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台下就安静下来。高粱爷爷叫高老更,当过八路,跟着吕司令打过日本鬼子,加上脾气耿直人缘重,村里人听他的话。
高老更当年的战友们,但凡能识几个字的,都做了官,吃香喝辣好不滋润,他没文化只好回北柳种大地,所以他特别敬重有文化的人。
他说:老于一个城里人,背井离乡来给孩儿们当先生,一进村就挨打,北柳村还讲不讲仁义?时候不早了,散了吧。
于是就散了。会后,村里给于老师安排住处,那时候孩子多,家家住房紧,于老师戴着右派帽子,大伙儿便有了指说,谁都不愿腾房。高老更说:得嘞,住我家。
有一个问题高粱始终弄不明白,作为戴帽右派,于老师应该属于阶级敌人,为什么让一个阶级敌人给贫下中农的孩子们当老师,高粱百思不得其解。
初中班开学那天,高粱,高粱的堂哥高栋,还有本村邻村十几个男生,聚在大驿道坡子根儿底下,一边避风晒太阳,一边海阔天空地吹牛聊天,正聊得热闹,学校的钟当当地响起来,催学生上课,大家站起来,要往教室跑。
高栋靠着坡子半躺半坐,他不动,冲大家说:不去,谁去谁是私孩子。
私孩子相当于私生子,是极难听的骂人话。高栋大高粱一岁,他发育早,比高粱和同学们高一脑袋,力气大,做事霸道,同学们都怕他,高粱爷爷常说他们哥俩是一文一武。
听高栋骂街起誓,同学们都不愿当私孩子,多数人刚站起来又重新坐下。高栋说:谁站着谁是私孩子。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我是私孩子,你们,谁都不是,站着的不是,上课的也不是,我是,都去上课吧。
高粱有百分之一万的理由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惊愕,因为打记事起,从来没有人说自己是个私孩子。
像听到口令似的,十几颗脑袋齐刷刷扭头往后甩,坡上赫然戳着一根大号洋火棍。
同学们愣住,忘记了该如何反应。于老师笑眯眯地说:走啊,回教室。
大家这才一窝蜂地往教室跑,高粱顾不上多想,紧紧跟上,灰溜溜的。这件事虽小,却给高粱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其中的细节依然历历在目。高粱并没有因为于老师自称私孩子而对他心存丝毫轻视,相反,他对于老师平添了一份敬重,直觉告诉他:于老师这人不简单。
于老师确实不简单,他代数学课,讲得非常精彩,枯燥乏味的几何代数,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变得趣味横生,就连不爱学习出了名的高栋都听得津津有味。据说他南开毕业,那可是周总理都上过的学校,难怪于老师渊博,学问高。
于老师上课,不像有些老师一进教室,又是本子又是书抱个满怀,一边讲一边翻得哗哗山响,他从来不用课本,也从来不用直尺、三角尺、圆规什么的,他只用两件宝贝:一只紫檀颜色木制的粉笔盒子,一根拇指粗细二尺长的柳木教鞭。
学校上课下课,都是敲钟,每逢数学课,敲钟之前,于老师便来到教室门口,双手背后,贴着墙,昂着头,笔直的站着,站成一根大号洋火棍。不用看,大伙也都知道,他手里是一只盒子、一根教鞭。
钟声响过,等同学们丁丁光光坐踏实,于老师缓步上讲台,挺胸抬头,身板笔直——笔直地走,笔直地停,就像上批斗会那个样子。粉笔,教鞭搁在桌上,便开始讲课,定义、定理、例题,穿插着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新鲜趣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兴头上,嘴角就有白沫渗出来,他便随意地用手一抹,唾沫擦掉,粉笔灰却留在脸上,一堂课下来,整个下巴都是灰白灰白的。
课讲完了,话头戛然而止,于老师就会说:请同学们打开课本第xx页把这一节内容仔细读一遍。或者说:作业,课本第X页,第x题。
他手里没有课本,却把页码、内容说的分毫不差,好像整本书都背过似的,这一招,镇住了全班所有同学。
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半个黑板长的直线,他胳膊一曲一伸,瞬间完成,横平竖直,粗细均匀,这还不算什么,最绝的是画圆,他把粉笔垂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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