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六月天
江南,还有这样一个小镇,她没来得及沾尽时代的气息,暖暖的六月飘来时,依然能听到光着膀子摇橹的青年立在船头念“小桥流水人家”。说不上它叫什么了,就像脸已皱缩成核桃的小脚婆婆,摇着薄扇,絮絮叨叨就忘却了自
江南,还有这样一个小镇,她没来得及沾尽时代的气息,暖暖的六月飘来时,依然能听到光着膀子摇橹的青年立在船头念“小桥流水人家”。说不上它叫什么了,就像脸已皱缩成核桃的小脚婆婆,摇着薄扇,絮絮叨叨就忘却了自己的名字。她身后的一株老梧桐,把一大片斑驳的影儿投下来,薄扇一挥,影子便轻轻跃开了。梧桐树往上伸到第二层楼,对着的百叶窗的主人便是附近一家幼儿园里的年轻女教师。这绝非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不过是有属于自己的爱好,兴趣和思维,她的身上,便凝着一股独特的气质了。
这位女教师个儿不高,偏瘦,眼睛细而亮,眉毛很淡,像两道轻烟刚好袭到眼睛的上方,嘴唇很小很薄,淡红淡红的,笑的时候便给人清心秀气的享受,她是一盘青菜,水灵水灵,——菜名唤作千湄。
千湄站在窗前时,柔软黑亮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她不爱那亮闪闪的金属镶钻的发夹,只偶尔拿一条手帕在发根处松松系起。窗帘为淡紫,只在垂地的一端印了些星星点点的花。房子里流淌的全是干净质朴的气息:木质的地板,木质的桌椅,木质的梳子,木质的风铃……
除去上班,千湄把时间多打发在这屋子里。顶爱做菜,她把青椒切又细又长的丝儿,同洗净切片的土豆一同落锅,又把荷包蛋煎至金黄,戳破了还能流的那一种。窗外是清浅的河流,还有河上被岁月剥损了好几片露出了几段青砖的石桥。千湄看着夕阳斜切过对岸阁楼的三角顶,把余辉洒在寂寞的水波上,想起上海,鲜艳眩目的霓虹灯,还有川流不息的车海……只尝不到“斜晖脉脉水悠悠”的韵味。六月的梧桐一直飘着些小小的絮子,飘进眼睛时,千湄回过神来念叨:这小镇,也属于人间!
同行的女教师常爱来千湄屋里坐坐,快乐得孩子一般。千湄静静浅笑,由她们闹,只管泡一壶茉莉花茶,斟在蓝瓷杯里,摆一碟瓜果招待她们。熟识的人都爱同她亲近,不熟识的便只远远招呼,点点头也就罢了。
园长庆生日,在家里办了个小型舞会。千湄换一身藕合色长裙和女伴同去,才进门就被那暖暖的氛围打动了:深红色的地毯没有一点污渍印子,门边的架子上随意挂了几件外套,沙发圆鼓鼓的,可爱得很。刹时,千湄心里就蹦出一个词:家!
舞会开始,彩色的闪光灯踏着音乐在年青人脸上流动。千湄原坐着,一位男同事过来弯腰请她跳舞。犹豫着,女伴推一把,她便被轻轻巧巧引进舞池。那同事叫唐哲,上海人。他夸她舞跳得好时,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很干净很稳重的样子。
千湄的心受了热,回来便把细白亚麻的床单换成暖色,又让茶杯与茶盘分开,希望找点家的感觉。可弄来弄去,竟是不妥,她只得叹了气,一一恢复原样。想到唐哲,想起跳舞时两个手心里沁出的温热的汗珠,千湄淡然笑一笑,上海跟这小镇,都属于人间哪!
“人间”,能吊起有情人多少无端的念想?人间是一匹布,山河地域只是量布尺子上小小的刻度,而人,纵使拿一生去编一个故事,落在人间这匹布里,也不过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朵无名的花。
再会面,除了微笑,他们会问,“吃饭了么?”“上课去?”话并不多,但无论如何,他们遇见的次数毕竟渐渐多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会遇到,典雅别致的餐厅里会遇到,甚至,走在青石板铺的小路上,他们也能偶尔遇到。有一回喝茶,茶楼里淌着《长门赋》的曲调,一下一下,像扣在人心深处的某根弦上。千湄低头抚杯盖上精致的雕纹儿,唐哲看着她,忽然道:“知道么,你有一个很好的特点。”千湄怔一下,他接着讲,“你只专心做自个儿的事。”
六月了,千湄的心都随季节变暖,还好是江南,裹着水汽的风抚过时,只是暖,不热。两个人一同下班的“偶遇”很多,并排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竟是谁也不肯比对方领先一步。
落雨的黄昏,千湄在幼儿园门口撑她那绿底白花的伞,遇上唐哲正望雨兴叹,很自然就把伞递到他跟前。撑着一把伞,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唐哲竭力不让千湄沾一点雨,千湄却唬着脸责备:“看你,肩膀都湿了。”想起念过的一首诗:初夏的傍晚/漫雨的江南/双人的油纸伞/还有,满地的花瓣……人似乎只有在意念里才足够有勇气,那雨,蚕丝一样亮晶晶地滑落,千湄竟然想:这雨下得可好。
到千湄楼下,唐哲突然开口:“合同到期了,大概八月底就该回了吧。”千湄怔得睁大了眼,勇气瞬间化成雨,落进了青石板的缝里。她的脸一阵灼热,终于垂下头只道一声,“伞你拿着吧,改天再还我。”雨安安静静地落着,唐哲抬手伸向她的肩,轻轻拣走一片濡湿的梧桐絮子,说,“你真好。”千湄扬起头,迎面撞上他温暖柔和的目光,“你真好。”他重复着,忽然转身离开了。
“你真好”,千湄站在窗前念这句话,江南六月的雨正化了轻烟在天地间弥散。刚刚听来的那一句,竟像是从雨帘看不见的那一端递过来的。唐哲的背影在雨中模糊了,看他握着那小小的花伞,着实不合适。
梧桐的飞絮一日比一日少了,幼儿园早早放了假。一个闷热的午后,千湄蹲在地上点一截烧过的蚊香。电话疯响,划破暗暗的沉寂。拿起电话,对方却不作声,千湄也赌气似的摒气凝神。“好吗?”那声音,竟恍若隔世而来,只两个字,千湄听得眼睛都潮了,是唐哲。待她回一个“嗯”,他便轻轻搁了电话。
梧桐树下有一大片阴凉,老人们搬来藤椅,挥起扇子,又重复起干枯的往事。他们有一辈子的记忆可以掏,他们所剩下的也只有掏那些记忆了。“要是,我老了呢?”这么想着,千湄不禁觉得胆寒,对于将来,她早失了阵脚,只被书上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抖出些许无望与凄惶。看着那株老梧桐在静默里送走最后的絮子,千湄忽然领悟:驻留的是壳,飘飞的是心!
八月的某个傍晚,千湄拉开帘子看日落,远处阁楼里正传来“咿咿--呀呀”的京剧,目光落在石桥上时,她愣了,那望着她笑的,那朝着她挥手的……是他,他那么淡淡地笑着,站在桥上,看到她也看着他时,他便转身朝暮色里稳步走去了。
无论上海,还是这小镇,都属于人间。“人间”是一匹布,纵然拿一生去编一个故事,也不过是添了朵无名的花。未曾开始,已看尽了结束,无名的花便开了又落了。依然是倚着窗,千湄看他慢慢走向天边,她那倾尽心血织成的花落到了“人间”,像六月里的那场梧桐絮,一挨地便再也不肯轻易叫人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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