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老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双眼暗淡无光，单薄的衣衫越发反衬出躯体的瘦削，而膨隆的腹部竟是如此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视线。他步履蹒跚，弱不禁风，多亏年迈的老伴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真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老伴，这样一位老人，前方的路将如何去走？
他今年72岁，离休前是商业系统的一名普通职工，一段时间以来，老人总觉得腹胀难忍，根本就无法平躺休息，只能整宿整宿地坐着。排尿越来越困难，食欲也越来越差，人一下子瘦了许多。老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再催促到医院检查。
今天好天气，他们老夫老妻相搀相扶着来到市立医院。焦急地排队，挂号，候诊。一位中年医师向老人详细地询问病情，查体，化验，最后一脸严肃地说：“从目前情况看，病情不容乐观，希望及早住院诊治。”又是一阵忙乱，心急火燎地到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等安排好床位后，两位老人累得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各项检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临床诊断很快明确，为低分化的前列腺癌（Ⅳ期），预后极差。病例讨论决定采取姑息治疗的去势术，即双侧睾丸切除术，以延缓疾病发展，延长患者的生存时间。
然而，如何向老人交代病情却是一件十分痛苦而艰难的事情。永远也忘不了老人那痛苦而绝望的表情，他木然地望着墙壁，脸色变得煞白，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双唇微微颤动，可是却吐不出一个字。老伴也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撕得粉碎，是那样的冷漠无情，铁面无私，没有任何商量和回旋的余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犹如一叶扁舟，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随波逐流，遭受风吹浪打，是那样的孤立无援，形单影只。此情此景，该是一种怎样的心痛啊！你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希望与渴求的眼睛，希望健康的生活，渴求生命的奇迹。
手术协议的签定也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当相濡以沫五十多个春秋的老伴颤抖着羸弱的双手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分明真切地感受到胸中升腾起一股生离死别的悲壮之气。
老人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外面伫立着他的老伴。美丽的岛城，秋风乍起，落叶纷飞，目之所及，满地悲凉。她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微风吹拂着她的满头银发，显得凌乱不堪。两个小时后，老人被缓缓推出了手术室，此时的他面色更加苍白，双目微闭，洁白的床单里隐藏着那瘦小而单薄的躯体。病房里一片宁静，输液瓶里的液体发出机械而单调的“嘀嗒嘀嗒”声，正缓慢而均匀地流进老人的血管。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老伴静静地守护着自己的知心爱人，一如守护着躺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
术后患者的体质更加虚弱，不久即出现了严重的应激性溃疡出血。经积极的输血、止血、升压等急救处理后，病情才得以暂时控制。
在紧张而繁忙的临床工作中，我也曾试图走近老人，走进老人的内心世界，去体味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这位长期工作在商业战线上的普通职工，在平凡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大半辈子。老伴在家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同时含辛茹苦地抚育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先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而老人却已人到暮年，再无有昔日的风采。我不知在老人住院期间，他的内心深处是否深深地蕴藏着一种情结，一种企盼子孝孙贤、渴求尽享天伦的未了情结？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那五十多个与病魔苦苦抗争的日日夜夜里，与老人朝夕相处的，除了一个尽职尽责的中年保姆，再就是他那已年届古稀的结发老妻！
我也无从知道，在老人病危弥留之际，他那三位已为人父为人母的子女，是否放下自己忙碌的工作，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来到病房，轻轻地来到年迈的父亲身边，再深情地叫一声“爸爸”！
所有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不久我就结束了在泌尿外科的实习，其它科室的临床实习工作接踵而来，但我仍深深地怀想着这位老人和那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并衷心地祝愿老人早日痊愈出院。记得一日中午，在下班匆匆回宿舍的路上，我碰见大娘手提一盒热腾腾的午饭正急急往病房里赶，于是便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并询问老人的病情。大娘显得很高兴，说：“这些日子精神好多啦！真是太谢谢你们啦！”
然而过了没多久，噩耗传来，老人走了……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海风轻轻地吹，空气淡淡的，咸咸的。我再次轻轻地踏进泌尿外科的病房。在医师办公室，我看到了当时的死亡记录：患者因心跳呼吸骤停经积极抢救无效死亡。随后附着的心电图显示一条长长的水平线，是那样的冰冷而无情！
老人真的走了，留下了他的老伴，还有他的三位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