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是邻家大哥。青与成谈不上青梅竹马，也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青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直到念中学才回来。回来了，也是住在学校里的。所以自家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反倒大多都不认识，只是——除了成。
青好像生来就是没有根的、四处飘泊的人。这样的成长经历，这样的环境，青的孤僻可想而知。而那个时候，成常常会莫名地出现在青的视野里。
青依稀记得，那时轻风吹着杨柳，河水涨起来，乌篷船儿倚着垂柳，一字儿在岸边摆开，一艘艘拉着长长汽笛的货轮驶过，河水泛着潾光，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头。青坐在石头码成的梯级上，把小腿伸到水里，任那清凉一阵阵地触摸着。成提着小灰桶，拿着短钉耙，在河岸潮湿的土地上刨着蚯蚓。多年后青每每想起，心里总不由坏坏地想起母鸡刨食的样子。青常好奇地去看他的小灰桶，桶里满是蠕动的蚯蚓，成抓把烟叶撒进去，满桶蠕动的蚯蚓顿时猛烈地翻滚起来，青吓得吐吐舌头，又缩回头去。成自顾自地将灰桶挂在耙上扛起来，小灰桶腆着沉沉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吊在成的肩头，一摇一晃地远去。
夕阳西下，河心的一叶小舟上，一位渔家少年慢悠悠地划着桨，且走且停，金色的波光围着小舟层层荡漾开来……青至今也弄不明白，成到底是怎么布阵撒网、怎么用那些蚯蚓引来一条条大鱼的。
青的少女时代是自卑而孤独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理解。夜幕降临的时候，青守在门前，看着前面茫茫漆黑一片，青也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些什么，期待着些什么。夜，紧紧地裹住了世间万物，令人寂寞害怕，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却又给了人些许的安慰感。远处，偶尔冒出点点星火，飘忽着划破黑暗的原野。三三两两的人群从门前走过，青只听见说话声，却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成夹杂在人群里，青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青羡慕着，又怯懦着。
终于，有一天，青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青约了成说，阿成哥，我们要写篇作文，我想要写写你。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聊聊？……成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他们坐在一处斜斜的长满青草的小坡上，成带着些羞涩带着些腼腆地告诉青关于他很多的事情。成自嘲自己没文化，说他没念过几年书，所以不指望自己能走出家门——成谈着他曾经的后悔和决绝，谈他对现在的忧虑，对未来的彷徨，也谈他对爱情的向往和质疑……那天下午，他们就像对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成虽不擅言辞，零落的话语却诚恳真挚，足以解除青心中的一些疑惑；青也很是得意，因为青相信，成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关于他所有的秘密，此后不管她是如何一个人，或是以前对她有多么的不了解，自此后成将会视她为自己最亲密的人，甚至是知己——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成，青已不再陌生，成宛如春天里的清风一样在她身边环绕着，她闻得到，甚至伸出手去，都触得到。然而彼此之间，于人前却什么都不说——也不可说。青懂得成眼里的故事；而成，也知道她是懂的。青觉得自己的怀里好像揣着块宝贝，——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如青一般傻乎乎地挖过成心里的秘密，成居然那么容易地，就信她了。
年底的时候，成要结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穷苦的渔家孩子。青在阁楼里看着书，听见北风吹得呼呼响，丝丝寒意从裤管里袖筒里灌进来，刺得人身上生疼。从成的家里，传来双方家长最后的、近乎谈判的声音。现实很残酷，像把锋利的匕首，能让人鲜血淋漓。青提着贺礼去看成，成的新房里已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乡亲们。人们说着吉祥祝福的话语，交口称赞着房间里每一样新东西。青在“喜”字环绕的一片红色里，已看不清各式各样的摆设如何漂亮，却一眼见到成在身边，正努力地从拥挤的人潮里为她拨开一点点空间。青的心里泛起某些酸酸的东西，便一扭头，出去了。
一个清冷的早晨，唢呐吹起来，锣鼓声响起来了。在这样萧瑟得令人阵阵发抖的季节，喧闹声在呼啸的寒风里瑟缩着。青记得那天下了场好大的雪，一片一片地，像鹅毛般飘落下来。成穿着喜庆的新郎装经过青门前的时候，青正看着大雪发呆。四目相对，青愕然发现，成的双眼里竟满含着泪水！哀怨、痛楚、无奈、伤悲……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呵！那双眼睛，那个雪天里的一回首，在青多年以后的记忆里仍是那样鲜活地涌动着。——青怔怔地看着，成低下头，默默地转身走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他的头上、背上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渐渐模糊了、湮没了他远去的背影……
许多年过去了。青在经历一身风尘之后，毅然结束了漂泊的生涯。回到老家，再见成，已是一个七岁孩子的父亲。青搬把椅子坐在门前，晒着冬日暖暖的太阳；成扎在成堆的大姑娘小媳妇里，欢快地搓着麻将，那声音“噼哩啪啦”地作响，像放鞭炮似地，掷地有声。成吹着口哨，时不时顺口溜出两句黄色调调，惹得女人们欲笑不能，想骂张不开口，千娇百媚之态尽现眼底。青拨弄着小小的手机，翻到两天前成发给她的简讯，简讯里说着一些关于相思关于爱恋的话语。这样的暧昧，让青不由想起漂泊路上曾见的一些人，一些事：上司的那双眼睛，同事酒后的失态，恋人的甜言蜜语——抬眼望着成得意的笑容，青有些落寞，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
青不甘心。她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青要去邻县办点事，便主动去找了成。青对成说，阿成哥，你送送我吧。成的眼里闪烁着一丝惊喜。青要走的那一天，成开着车来接她。青说，你的船呢？成笑笑，早搁滩了。青上了成的车，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成的手慢慢地、很自然地搭上了青的腰际，青不再说话，心里一片冰凉。
青被带去了邻县最大的酒店。青一声不响地跟着。成办了开房手续，然后经过豪华的大堂，再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刷卡，开门，关门。青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落地窗帘，楼下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人流里浓妆艳抹的小姐们，西装革履的老板先生们，在充满欲望的都市里上演着一幕幕声色犬马的故事。青说，阿成哥，我有话对你说。成亮起房灯——灯光发出晕晕的如梦幻般的色彩，成说，我听着呢。
青望着窗外，谈起自己的漂泊历程。青说起上司色眯眯的眼睛；说起同事设局后自己有惊无险的遭遇，说起恋人甜言密语之后的背信弃义；说起这么多年来青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