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雨过后的一个黄昏，当树林还带着雨珠，猕猴桃柔韧的的藤蔓轻轻碰触着我的头发，我和孩子、花花正从树林散步回来。我知道，今天邮箱里会有一封你的书信静静躺卧着。
济，我没有急于去看。而是在屋檐下，慢慢打扫雨后的落叶。
的确，我们没有很急迫的信息要传递。从一开始，我们之间的交流就是这样平缓、安静、仁爱，清澈、自如，就像掠过发梢的和风，一缕一缕，非常细微，不易觉察，却又非常笃定、坚持。我知道它会来，还会来。
我把屋檐打扫干净，与家人一起用过晚餐，然后打开电脑，阅读你的信件。
自然你先说起的是我们近期共同阅读的一本小书：吕西．依利加雷的《二人行》。但这不是重点，你更关心的是我的术后健康状况，嘱我“风太大时最好不要到山中行走，实在需要，戴一顶漂亮一点的帽子包着头，围一条纱巾保护颈部的穴位不要受风邪湿毒侵害。”然后，你开始用更长更长的篇幅，跟我说泡脚的事：季节的规律怎样影响着人体湿气的走向、用废弃的锅煮、水温多少，放多少醋、艾叶、泡后的水用坛子装，下次再煮、再泡……不惜笔墨，描述种种细枝末节，那么简单，又那么具体，那么唠叨，又那么珍贵。
济，这封信，使我长久地陷于无语了。
这些年里，你像姐姐一样在爱护我且深深地信任我鼓励着我——有一段时间，我想写童话，我与你说，如果文字能给孩子们衔来南瓜籽、花瓣、沾着露水的草叶，我会感到写作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有价值的事呢。当我试着写出《苏苏的糖果花朵》，你毫不吝啬地赞美了它，说恨不得自己是个优秀的绘本画家，这样我们双剑合璧，不敢说行走江湖，至少也可以自娱自乐。自然事情并没有按我们想往的方向走下去，面对童话这面镜子，我和我的文字感到了羞愧。在《石头的疑问》出来之后，我默默回到山中日子的散碎文字。你没说什么，然而我们都不再轻易说出“童话”两个字。偶尔我在午后潮湿或炽热的空气中，凝神柴禾上的一朵蘑菇、一只小虫子的时候，或是走到山下的田野，看到那些还愿意留在村庄的麻雀，那些还愿意守护着庄稼尊重自然生长的农人，那些根据太阳和雨露的规律耕种和收割采摘的人，我知道我生命的果核深处依然有童话的内仁。在那一刻，我又会想起你，想起你的童话绘本梦，想起你多次与我讲述乡村、母亲、木槿花……行走在都市之网中的你，许多许多的你，我，他，胸膛里也有这样一枚真纯素朴的内仁吧？
你羡慕我身处山林的平宁和安静，你说我的小文是渡你走向山林的小桥——在人上人下的电车上，你曾一次次手握我的稚拙小文，在喧嚷中成为一个安静的点。是我的《巢穴》，我的《烟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散碎的山中文字。你在远方诚恳地向我微笑，并且会意。我又何尝不是因为你在倾听，你在体察并容受我，才得以修筑一小块精神的绿园呢？
我的世界如此封闭，老爱靠着潮湿的门框，说着一些根本无法言说的梦话。倾听我，的确需要极大的善意和耐心。我却不能分担你的一点点。
济，我是无法领略你的人生滋味，你从一所乡村学校走出，努力生长自己，你考研，你做编辑，写文章，你考入省府机关……似乎是一份很顺利甚至是令人羡慕的履历。履历无法讲述心灵的故事，所以我们才需要文学需要艺术吧？当你从备受煎熬的“二人行”中出走，带着孩子孤单上路，去一个陌生城市读研，经历过什么样的困难呢？是什么在牵领着你走过艰难和伤痛？你依然在爱，在努力——几年之后，当一个柔软的小生命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甜睡，并且吮吸小拇指的时候，你一定感觉到了重生之初的喜悦！
你却病了。在电话里你说：放心好了，第一个“五年”应该没问题。轻松得像是一句玩笑话，我却哭了。要我怎么再次告诉你，美丽秋天已经到山里了呢？手术，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草药汤，家庭的繁杂磕绊……重生，不是一个美丽的伊甸园在等你，而是你的再一次流放，让你再一次面临疼痛，煎熬，甚至是危险。
你终于说，自己的头上一直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你开始打坐，吐纳呼吸，你的抽屉里渐渐少了犀利深邃的文章，多出了一张一张的药方子——以致有几次我读着你的书信，都能嗅到当归、党参、田七、车前子、万年青、金银花的气味。我敬重这种气味，也许这种气味与一个人的身体、一颗心的阴阳有关，会让我嗅到生老病死的秘密。是的，济，我们再大的伤痛都会被大自然担当，且医治。
你依然在读我的每一篇山中文字，我们关心着植物的生长与枯萎，共同阅读一本一本美好的书籍…..当我坐在窗边，或是轻轻拉开书柜的玻璃门，它们正在午后的光线中静静地照映着可爱的、寂寞的旷远。济，我知道，在遥远的山的那边，有你在。
可是你还是觉察到我生命底氤氲着一缕一缕令你担忧的寒凉湿气。在得知我八月底住院后，你上网查询与我病情有关的养护知识，建议我术后去看中医，并送我五个字：贪嗔痴慢疑。“你太贪恋精神上的自由而忽略了肉身。不管是肉身疼痛还是精神苦痛，都是我们日积月累赞起来的债……小燕，我要说的，你都懂。”是的，在山林的光和影之间，我的确过多的浸淫了山林的湿气，沉迷于精神世界的幻影之中。以致有时走在一片明亮的空地上，影子依然紧随我，凝缩成一团紫色的雾，堆积在脚边，无法迈过。
济，我体内的寒凉湿气，需要时间的温水一点点的浸泡驱散。如同你需要日复一日的药汤，才能把所有的伤痛治愈，把所有的爱恨放平。
又一个黄昏的天光黯淡下来了。我再一次坐下来，端凝着你以无比的耐心向我捧出的时间深处的朴素珍贵的事物，它们是：季节、气、水、木桶、醋.、艾叶……一个个像古老的果子一样掷地有声的名词，在它们最接近生命的那个果核里。而我的厨房里已经弥漫着铁锅烧水泡醋汤的气味，片片艾叶静静漂浮，那气味在慢慢舒卷，将从我的脚跟蔓延，可以温暖心扉，可以阅读，可以用坛子收藏，一泡再泡。

第一稿2014－9－17
第二稿2014－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