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气候总是这么潮湿，以至于我多年的腿疾在这边更是严重。在老家也只有在这雨季时腿才疼得厉害。
还记得在老家时，每当腿开始犯疼之际我都会找出祖奶奶的护膝戴上，那是她女儿给她买的。祖奶奶看到我这样总是会对我说，小小年纪就有这毛病，老了可得了。
祖奶奶耳朵不好，听说是以前躲日本人时被炮弹炸的。于是我便用放大一倍的声音回答她说，那就等老了以后再说。这短短的话总是要重复多次她才听得清。每次她听过以后摇头一笑带过。
祖奶奶出生在民国八年的二月份，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她的父亲死与五四运动的时候，尽管她家与北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但就是那么巧的在那天去世。当时她才三个月大，听说是村里的人帮忙处理完后事的，她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
一九二五年的时候，七岁的祖奶奶跟随着她的母亲改嫁到另一个穷困的村子。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相互依靠的伴侣，可没过多久发生了一次大的袭击，全村没几个活下来，所谓的继父也丢了性命。祖奶奶说，只记得当时村里很乱，她在哭，硬是被母亲用手捂住她的嘴鼻，差点使的她喘不过气来。要不是旁边的老妈妈把她抱过来，恐怕现在是没有她了。她说，母亲当时是怕极了才这样做的，怕她的哭声引来军统的人。我还记得祖奶奶对我说过，生在这种乱世之年是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供你过的，有的只是流离失所，心惊胆战到处谋食物的日子，唯恐哪一天这条贱命就没有了，总是要担惊受怕的。她说她在做梦时总是会梦到那些人追过来了，像豺狼虎豹，半夜里总是睡不着。即便是到了和平年代，她也总是不得安稳。
祖奶奶的母亲带着她改过三次嫁，最后是嫁了个光棍。我问她，那个人对你们好吗？她摇了摇头说，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要求，人家都不嫌弃你，你也没必要自讨苦吃，两人也就互相将就的过过日子。祖奶奶最终是姓杨，是那个光棍的遗愿，毕竟是他收留了她们娘俩，她说，当做是报了恩。
三七年的七月，祖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出世，由于夫家是个不顶事的，做月子时还得背着孩子砍柴洗衣。生第三个孩子时也是同样。她说，没有鬼子和军统赶来算是好的，人这辈子也不能期望太高。只有认命，老老实实的做一世人。她在这个家生了七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与她的孙女同年。她一个人带着一群孩子，在乱世里终究是存活了下来。
四五年的时候日本人投降了，我问祖奶奶，我说日本人投降了，你们当时是怎么样的？她说，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全村都在欢呼日本鬼子终于走了，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高兴，高兴的想哭。可她随即叹气又说，那时候是没有好日子的。国共内战十几年，日本人侵略我们也是我们自找的，自己家里出来乱子，外人肯定会过来捞捞油水。之前日本人在的时候只是暗地里你一剑我一刀的。等日本人一走，就得明刀明枪的干了，苦的是我们这些底层的老百姓。好不容易解放了，五九年的时候却遇上了天灾，当时没吃的没喝的，只有吃树皮草根，差点饿死了那几个孩子。
祖奶奶说起这些时眼里总是泛着泪光，她用她自己绣的手帕擦着将要落下来的泪。她说，你们真好。有吃的有穿的，不用逃荒，不用担惊受怕，有享不完福……说到最后总要叹几声气。祖奶奶似乎总是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却又那么的认命。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她的信念是什么？是不是乱世里所有的柔弱女子都是如此的坚强。
祖奶奶她很怕这种逃荒的生活，她对我说，这些像梦魇一样缠了她一辈子。
二零一三年元月祖奶奶过世了，冰冷的躯体静静的躺在角落里，她穿着的是她自己亲手准备的寿衣。她之前给我看过，她说，等我去的时候就穿这个。我问，去哪？她没告诉我。
我看着祖奶奶，她手指的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早已变了形。身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於青越发的明显。七个子女守在她的身边，谁真心，谁假意，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曾经一再的讨厌过她，也一再的心疼过她。而如今，再见她时只有一座孤坟。
清明了，腿疼了三天，也不见好转。我在想，什么时候我该回去看看。